“中国医院历史与医学人文论坛”于7月28日在上海召开，本文整理自陈国强在会议中的主题，语序有调整。（陈国强，中国科学院院士、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院长）
看到“中国医院历史与医学人文论坛”这个主题我有些诚惶诚恐，我长得这么赖哪有什么文化，哪有资格谈医学人文和历史。但我很喜欢中山医院，特别喜欢中山医院杨震讲历史的微信号，于是我来了。
2011年某晚12点，我太太洗澡不小心摔倒，手受伤了。我带她到下医院急诊，小医生不知道我是医学院的校长，当时急诊室也没有其他病人。
半个小时后，我问她“可以回去了吗？”——“可以回去也可以不回去，但是回去出了问题我不负责。”......这样不负责的医护我都无从下手。
一个礼拜后，我太太伤口越来越痛，伤口内部竟然化脓了。于是我到医院查出那天晚上值班的医生，决定我的医学人文教育就从他身上开始。
试想，如果我们培养的医生都这样，医患关系怎么会不紧张呢？所以对今天的医患状况，我又打了几个疑问号、几个惊叹号。
习总说“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要有这样一种历史感”，今天这个主题我觉得很好，我也给大家讲讲历史和人文。
解放前中国有十大世界一流大学，其中两个是大学和震旦大学，两所大学的医学院都是我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的前身。
1949年时，大学医学院在校学生有298人，一年毕业25个。当时同仁医院是学校的实习医院，那时还不叫附属医院。这也是为什么我任校长之后，2013年把同仁医院收回我校附属医院的原因。创造历史必须传承历史，同仁医院曾是我们的实习医院，为什么不能收回使它得到很好的发展呢？
大学医学院创办早，学制长，前后几十年只培养了466名毕业生，还不如我们交大一年的培养数量，但成才率极高。不知你们是否清楚，今天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——颜福庆的生日，他出生在1882年7月28号，也是大学的毕业生。
当时震旦大学医学院的教学医院是广慈医院（瑞金医院），1949年在校学生仅343人，应届毕业生是27人。其教学传统不是为了考试而读书，主要强调用直观的方法提升学生的动手和分析能力，还开设了医院伦理，讲中国自古以来的德行。
震旦大学也培养了一批优秀学生，如我的老师王耆龄，现在还。他总是跟我抱怨：“小陈，现在的年轻人不读文献，又不看书，甚至病人都懒得问，所以我只好搞开卷考试，我来帮他们读书，然后会诊的时候做好PPT来教他们。”——我们晚辈，这些30多岁的年轻医生竟还要靠90岁的医生做PPT、开卷考试。
同德医学院也是我院前身，由中华德医学会创办，办学34年招收1055人，也毕业了一批听来如雷贯耳的精英。该校是董事会领导下的院长负责制，康有为是第一任董事，院长都是一些德高望重、精通历史的学者。
我曾经缓慢读过大学、震旦大学、同德医学院三校医学院院长的档案，发现这些院长都很有文化，不像我们这样，我现在反复努力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有文化的人。
王老师告诉我：“不对的，小陈，这些人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，比你们能耐些，他们张口就有文化”——我们大概是张口没有文化，不张口更没文化。
我认为医学人文还是从医学教育开始，现在的国人缺少人文，原因是教育本身没有太大发展。我给大家看一段视频：
这是上个月，我去看望瑞金医院93岁老教授张圣道的画面。张教授的老师在1989年讲了一段话，说“现在教育出问题了，只注意功利、名利、浮躁，没有医学人文”。
其实国务院也发现了这个问题。7月10日，在以来全国第一次总理批示、副总理参加的医学教育工作会上，刘延东副总理说医学是小学科，大家不服。从高考看，全国报医学院的考生只有8%~9%，医学当然是小学科，但作为医疗的供给侧医学教育关系到国家的长治久安。作为医学院校长能够跟国家的长治久安连在一起，我很自豪。
但是这20年来医学教育被边缘化，很多医科大学被莫名其妙地合并了。于是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《关于深化医教协同进一步推进医学教育与发展的意见》，其中专门有一条：“将教学作为附属医院考核评估的重要内容；高校附属医院要把医学人才培养作为重大”。医院院长要累死了，要赚钱、要人文、要资金、要论文，还要搞教学，想想也蛮累的。
我上次碰到几个小医生跟我讲：“校长，你怎么要求我们有人文呢？你们院长、谁有人文？开会一直说药为什么开这么多、论文有没有发，怎么让我们对病人有温度呢？”我蛮有感触，我们都活在一个浮躁、功利的社会。
我任院长之初，探望了一批德高望重的老大夫。刚刚提到的张圣道，上周装了起搏器，我到医院看望他时，他告诉我，“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装起搏器？你这两个礼拜发热，原因查不出，我着急。”我感叹，“看您的爱情，就要向您学习，这就是文化。”
探望过他们以后，我感觉作为医学院院长，应该把学生都变成有文化的人。所以做了第二件事——开医学人文课。
你们选谁做医院院长，先不要看他的医疗水平，首先要看他是否绅士、是否有文化，再加上好的管理能力，才可能把医院变成有人文、有温度的医院。
倪葆春，1925年在约翰·霍普金斯大学获得博士学位，1947年任大学医学院院长，后来又投入到抗日战争、朝鲜战争中，没有像我们现在还需要动员。
1952年时，上海第二医学院成立，他主动出任了副院长。如果在今天，不犯错误谁敢把你从院长降成副院长？但他是发自内心从大学医学院院长改任第二医学院副院长，我们今天任何人都做不到。
余㵑，我国免疫学界的鼻祖，是我国第一位细菌学博士。他真的是怀着一种爱国的心，在抗战时期从哈佛回国开设了医学化验所，只要病人穷就给予免费。
邝安堃，给瑞金医院内科学奠定了深厚的基础，他多有情怀，从培养出的一批有文化造诣的学生——王振义、陈家伦、龚兰生等就能看出。
傅培彬，二战期间他在比利时博士毕业后报国心切，乘船从欧洲回到祖国，每个礼拜天都放弃休息到医院看病人，还培养了一批德高望重的外科大夫；还有王振义等，大家都听过，如雷贯耳。
我认为机器人若干年以后总能做到技术比人还精，但要做到诚、要人文，会有难度。一旦机器有人文，估计人文就要了。
在其他国家，医学院是本科以后才能读的。但我们高考就是根据分数线，不管有没有文化底蕴。我翻了一下现在中小学的语文课本，几乎没有文化，只有标准答案。
当年协和医学院招生，考试时一个考生倒下去，林巧稚放弃考试就抢救病人，而协和医学院知道后就直接录取了林巧稚。
第一，怕被说我们，第二，怕不值，开了先例以后会有多少真假的考试救人？社会诚信出现问题后，都依靠制度解决，现在考试讲、机会公平，但是对于我们医学教育多大，谁知道？
单纯的医学教育不可能教出有医学人文的医生，只有全社会都变得有文化、人人都变得有人文，我们再谈医学人文，才是恰到好处。
谈中国医院历史与医学人文，不是我们开一次会就能解决的，要年年讲、月月讲、天天讲，只有不断讲，才能让年轻医生们有文化、有人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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