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荒田注:前辈乡亲李兆康先生,1919年出生于广东省台山县,少时毕业于广州培英中学,就读广东国民大学两年,因抗战爆发而停学。他一生酷爱体育,曾任台山培英中学、澳门中山中学体育教员和篮球教练并出任澳门体育协会,任新一军体育教官。
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,他移民南美洲委内瑞拉,初在酒楼打工,后来在美国石油公司乡村俱乐部任调酒师及经销商,数年后转往波里华省首府经营杂货店,长达数十年,其间曾任该省中华公所。他于1988年恢复美国籍后,移民美国,在湾区的屋仑市定居至今。本文是他93岁那一年写下的。我作了整理。
(1898年,)祖父出发前一天,已打电报给在华盛顿居住的堂兄弟迺,请他来接车,并在“南溪房”代租一房间。(“南溪房”是居住在华盛顿的乡亲集资租赁的一栋楼房, 地下分租给一家中餐馆, 二三楼隔成四五个房间,租给同村人士)。华盛顿里头的,以 H街为主干道,范围从第6街伸延到第9街。“南溪房”、李氏公所和其他的会址都在那里。
火车行了七个小时, 到达山庄右侧的车站。迺接上祖父一家,一起登上停在火车站外的街车。住在“南溪房”的同村兄弟,全体站在门口迎接。
迺对祖父说,倒霉事让它过去,不用悲观,有什么难处,他和南村众兄弟不会坐视不理。次晨,祖父母起床,细细屋内,才知道迺已为他们备齐御寒衣物、生活用品以及厨具。祖父对妻子感慨道:“看到吗?这就是我的兄弟!”原来,迺兄弟三人,和祖父早在十六岁时已歃血为盟,此生有福同亨,有难同当!四个男人先后到了美国,都没有忘记少年的誓言。
祖父母在“南溪房”住下来,祖父每日躲在房里,闷闷不乐。祖母对祖父说: “来日方长,大丈夫为何自暴自弃?”祖父,振作起来,吩咐迺约上同村的一群兄弟,一起吃晚饭,作为答谢。
在“南溪房”楼下的餐馆聚餐后,大家告退,迺留下和祖父细谈。他问祖父有什么打算。祖父答,身边没多少现金,待纽约那边的火灾赔偿金到手再说。
迺说:不用等,我先借给你。他还给祖父传授生意经,他自己在靠近的白人聚居区,开了一间衣裳馆(即洗衣店), 请两个伙计,生意不俗,祖父考虑干这一行。
祖父连连点头。次日早晨,祖父吃过早餐,在H街上来回走了几次,还顺道进李氏公所,在祖的祭台前添了香油,和公所内的人聊了一个多小时。大家晓得他原来是纽约协胜的“猛人”,有加。以后的10多天里,祖父都在那一带,考察铺位、格局和人流。
春节过去不久,否极泰来,祖父收到纽约的白人朋友寄来的挂号信,内有保险公司的文件,要祖父到纽约去领取赔偿金。次日大早,祖父穿足御寒衣服,乘火车直奔纽约。领到赔偿金后,给洋朋友送上礼物,作为酬劳,但没有去拜访协胜堂的元老。
钱到手后,祖父更加积极地寻找商机,终于看中了H街709号一个铺位。楼高三层,地下开店,店主是人氏,姓方,他雇一名伙计,只卖芽菜及食品, 二楼有两个出租的客房,三楼由店主自住。祖父踱进店里,开门见山地对店主说:“这铺位不错,光做这点小生意,未免可惜。如果让我加入,把生意做大, 你也当股东,好不好?”
店主想想有道理,但没有立刻答复,说要考虑。过了两天,祖父再次登门,方姓店主事先己查清祖父的底细,知他人面广,曾是纽约协胜的“出番”, 认识许多洋朋友;而况,在华盛顿的华人圈内,以李姓最大,和姓李的搭档,大大有利。不过他城府不浅,并不道出真实想法,先要祖父说出发展大计。
祖父说,已准备好组织股份公司, 分为一百股,每股一百大元,共筹集一万元。销售货物,以礼品为主项,其次是华洋烈酒、吕宋烟草。将来业务还要拓展,二楼改作货仓,三楼则仍由原店主居住。原店主可用楼铺作股份,折价为10股,共值一千元(这在当时已是大数目)。原店主即可在新公司当掌柜,又可在阁楼居住,每天负责开铺关铺。
方老板见计划如此周详,条件如此优厚,心中暗喜,作一番深思熟虑,最后接受了。次日,双方在契约上签了名。
祖父和沙煲兄弟迺随即展开招股,祖父和迺各占20股, 一位祖籍缠禾田的兄弟占10股,连同原店主10股,已是60股,余下40股,在李氏公所公开招取。大家看到领头的不是社区名人就是殷实商人,充满信心, 不出10天,达到目标。股东们到律师事务所签下合同,请律师代向注册,取名“华昌”公司。
那时注册的公司很少,一个星期后,牌照到手,可以开张了。祖父赶往纽约,向同村兄弟所经营的“广源盛”,买入一批货物应急。又火速给的进出口公司“裕生源”寄出订单,购买大货物,以蒸汽船運来。
“华昌”的人事,由股东会议决定,本来由李振迺任经理,但他坚辞,出发点是不使祖籍分属不同村庄的股东产生误会。最后取得一见,由缠禾田籍的李联当经理,迺管财政,原店主老方任掌柜兼管理帐目。李振迺做买办兼“出番”,雇请两名伙计、一名厨师。
万事俱备,择定吉日开张。那天,大家合力把所有货物摆上货架。入门的柜台上,放一尊佛山石湾制造的笑口佛。大门打开,亲友涌入道贺。李振迺,迺和李联等,穿上长衫马褂,向点燃线香蜡烛的神台作三鞠躬,接着燃烧炮竹。 祭奠后,厨师把烧猪切开,宾主们一起喝五加皮酒,吃烧猪肉。宴会开了一个小时,伙记搬走神台,打扫地面,开始正式营业。
开张后头十天,生意非常清淡,原因是货物不齐全,价钱偏高。股东们商议后,在H街各个街口及店前,“开张期间, 全部货物( 洋酒、吕宋烟除外)一律八折”的广告。经理李联还提议,在店铺后部一座关公像,每天焚香。他过去在开餐馆,开了几十年,对关老爷的,不疑。一番促销之后,生意果然好转。
过了二十多天,海关派人到华昌通知,寄运的全部货物已到达,一个星期内要完税并提货,否则要科罚款,总裁做完留在她身体里甚至充公。
祖父读了提货单,激动地对大家说:“华昌的运气来了!” 全部港货,分门别类上架。店里和以前果然有天渊之别。港货便宜,利润丰厚。这样一来,初期因大减价而造成的亏损得以弥补。 从此,货色齐全,价钱的华昌,成了华人社区的口碑,连郊区的也来这里抢购。
这时,春风得意的祖父,收到陪嫁妹从寄来的信,她说他们生活很好, 第一个孩子已能走,她又怀胎四个月了。
1924年摄于广州,左起:作者的母亲 , 作者,金山白, 站立者均为作者李兆康的姑姑。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由作者提供。
祖父母一家在“南溪房”住了将近一年,打算搬到大一些的屋子去。一位乡亲到华昌去告诉祖父,他刚才经过宾州大道246号,看到门口贴有“出租”的字条。祖父穿上整齐的衣服,赶到那里按门铃,一位五六十岁的白人男士出迎。 这位举止斯文,原来是退休教师。两人用英语交谈,十分投机,很快谈成。
从此,祖父一家搬进这个有客厅、两个卧室、厨房、饭厅、浴室、厕所的住处。此外,楼下有土库,屋外三面草地,篱笆围绕,很是清静优雅。小儿子在草地上翻筋斗,玩得不亦乐乎。教祖父的是,房东搬走以后,屋子处处十分清洁,笨重的物件如剪草机、垃圾桶、野餐桌之类,都井井有条地放在土库,足见绅士本色。
祖父搬离纽约以后,完全改变了处世的态度,行事低调。通常每天一早在家喝一杯咖啡,吃两片“土司”(烤面包), 便匆匆出门。华昌离新居8个街区; 走约需十七、八分钟,进门后第一件事,是查看办公桌上的文件。华昌的劳资两方都极勤快,各人忙了一个上午; 才有休息和吃午饭的空隙。伙计忙于接待顾客。迺负责发放薪水及写支票支付货款。老方登记每天的账目,再交给李联 经理核对,由后者盖章明。
下班后,祖父和迺一起离开,从第9街步行到F街才分手。迺的洗衣店就在附近,他要在打烊前赶回去结账,祖父再走几分钟便到家了。
走进的祖父,看到的总是温馨景象。冬天,在木头生火的壁炉前,贤惠的小脚太太拥着儿子,火光映红了脸庞,她手把手,教儿子说中国话,指着从纽约的书店买来的《看图识字》,一板一眼地教:人、 手、足 、眼、 耳、 口、鼻;猫、狗、猪、牛、羊、马、鸡、鸭。
那些年,祖父一家生活安定,在收入方面,有华昌的股息及薪金,有林肯银行定期存款的利息(他把火灾赔偿金的大部份存在那里),合起来,可算美国社会中上阶层的水准。
1899年,除夕夜的钟声回荡在首都银白的街道上,次日便是1900年元旦。 面临崭新世纪,祖父的财力,已回到纽约经商时的水平。1900年2月10日是锦泮的两岁生日。祖父买了蛋糕,给儿子开派对,邀请迺、李联、老方,及两个李氏元老,一齐庆祝。蛋糕之外,祖母也准备了家乡菜,白切鸡、烧猪肉、虾米粉丝、蚝豉腐竹煲猪肉,地道的台山风味,在异国,这样的,弥足珍贵。
接下来是中国春节,祖母在家里各处贴上大大的“福”字和“迎春接福”、“大吉大利”、“出入平安”等挥春。在客厅的橱柜上一座像和祖先神位。除夕夜,全家守岁,时辰一到,祖母便点香拜神,然后吃早已做好的一盆罗汉斋。
小锦泮也在父母的劝诱下,吃了斋菜和米饭。上午七点,全家梳洗,穿上新衣服。小锦泮穿上母亲手缝的棉衣,走到街上,人都赞一句:“好可爱的孩子!”
为了庆祝新年,华昌休假三日,店内摆上大花瓶,瓶里插着几株盛放的桃花和已结果的金桔。初一早上,几个商家朋友前来拜年,李联经理在店接待。客人入门连说吉利说话,一番客套后,四处参观,自然都是赞美之词。李联请客人坐下,伙计奉上茶盅和糖果。不久,祖父带着儿子锦泮到了华昌,大家看到锦泮这样活泼可爱,都给了红包,这天,小子满载而归。
大年初二,祖父大早便单独出门,先到华昌和大家敲定开年宴的菜式。八菜一汤的菜谱如下:花胶鲍鱼炖鸡,白斩鸡,发菜焖猪手,海参蚝鼓,火腩茨菇,虾米细粉,芙蓉蛋,清蒸鲈鱼,蚝油生菜。 祖父对此非常满意。随后,祖父到李氏公所和几家有生意往来的商店去拜年。
华昌的开年宴,设了三桌,极为隆重,全体股东、店员及宾客五时入席。老方领头,在关公像及土地公公神位前,点燃蜡烛线香,祈求神灵荫护,来年生意兴隆,一本万利!开席前一刻,李联、迺、李振迺三位老板,代表华昌向各人敬酒(五加皮酒, 每席两瓶)。然后,厨师和临时雇请的助手把菜肴端上桌, 第一个是“鲍鱼花胶鸡汤”,在异国他乡,算上十分难得的盛宴。
大年初三,历书称为“赤口”,不宜访客拜年,华昌仍未开市,只有老方一人留守。祖父走出华昌,皑皑白雪堆在街道两旁,他推开,听到儿子奶声奶气地唱英语歌《甜蜜的家》。客厅的壁炉前,祖母拿着印上英文字母的木块,教孩子认A B C D。祖父对儿子说,再唱一次《甜蜜的家》吧!“家啊!甜蜜甜蜜的家!哪个地方比得上家!”去国多年的游子,把感慨万端的热泪洒在后代软软的头发上。
1900秋天,祖母再度怀孕,1901年6月21日生下女婴, 取名Mayme ,她就是我的姑母。1904年2月21日,祖母又生下男孩,取名George。祖母在家照顾三个孩子,颠着小脚,忙个不亦乐乎。但是她也常常向祖父发牢骚,说闷死了。 祖父便替妻子买下一部“维克多”牌留声机(第一代刚上市,售价为15至20美元),又趁华昌办貨的机会,请的公司代购粤曲唱片《仕林祭塔》、《黛玉葬花》。
1905年春天,长子锦泮七岁,祖父送他到附近一间办的幼儿园念书。祖母的工作压力大大减少,长女Mayme快四岁,家务上成了小助手。是年秋天,祖母又怀孕,次年(1906)6月21日,诞生第二个女儿,取名 Rose,她就是我的二姑母。
生下二女儿后,祖母的怀乡病更重,动不动就对祖父抱怨,说这样生下去, 什么时候才算完?祖父虽暗里“多子多福”,但不敢明说,只是百般安抚。可是祖母主意已定,要返“”,理由是:在祖国可以请佣人和保姆。那个年代的华盛顿,包括清派驻美国的公使伍廷芳的夫人在内,总共6个中国女人。祖母不谙英语,无论华洋,都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,她的寂寞是可以想象的。
最后,祖父让步,请求至交迺,替他在华昌兼当买办一年。祖父打算以商务签证回国,期限为一年。
1907 年秋, 祖父东签了新租约。1908年下半年,祖父把住处转租给朋友。1908年6月,在洋律师的帮助下,祖父一家办妥出境手续。1908年7月9日,祖父向迺及华昌同仁、亲友一一话别,带着妻子儿女,离开华盛顿,经纽约港的移民局,回到阔别30年的广州市。自此,小脚祖母为期12年的“金山婆”生涯划上句号。
祖父一家回到祖国,在广州南关九曲巷定居,与祖母的亲妹妹一家为邻,有婢女服侍。祖母趁机把小脚解放了。祖父决定让妻子及女儿留在祖国,至于儿子,则先请女教师在家中中文,学成再返美国。儿女都有了中文名字:锦泮、丹桂、锦添、月桂。
1910年春,广州天花疫症流行,锦泮、锦添、丹桂都被传染,月桂在番禺幸免于难。同年夏天,祖父急回广州将大儿子锦泮带回美,六年后又带小儿子锦添回美。
1917年我的父亲李锦泮回台山,次年与伍玉兰结婚。1919年我在南村出世。次年,父亲不幸染病身亡,终年22岁。两年后母亲伍玉兰带我到广州居住。
1936年,我奉祖父之命结婚。1939年起,小脚祖母回到老家台山四九乡南村居住。从此,她成为四乡闻名的“金山白”(“白”在台山土话,意为“曾祖母”)。
1940年,祖父在华盛顿去世,享年80岁。我的祖母,儿孙辈口里的“金山白”在乡间小洋楼独自居住,受儿孙的照顾,1972年无疾而终,享年92岁。因是五世同堂,“金山白”的葬礼是乡间百年方可一遇的喜丧,我的孙儿女穿上红衣裙,排在出殡大队。数百乡亲为老寿星送行,成为一时佳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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